杜曹崇尚的訓練方法-Constraints-led Approach|論足球
上季歐聯決賽前夕,難得一見地,車路士把當天的訓練片段完整無缺地在網上發佈。一個多小時間,席上的旁述員滔滔不絕,談論著所有與賽事相關的資訊,但就似乎對訓練內容不太感興趣。唯獨是在熱身過後,當車路士球員移師到球場中央的一個七邊形空間(圖一),展開一個保持控球的練習,其中一位主持忽然提高聲量,問身邊的兩位拍檔:「年輕人,場上究竟在發生什麼事?這個奇形怪狀的空間到底是什麼鬼東西?」另一端的主持沒有掩飾地回應:「你知道嗎,這顯然是一個傳球練習,但我希望我能告訴你背後的用意。」事實上,自緬恩斯時期起,杜曹在教練界中便一直以訓練方法(Methodology)而聞名。但礙於職業足球的競爭性,會把要訣公諸於世的名帥實在很少,所以我們亦只能從零碎的資訊中略知一二,然後再透過不同理論或研究尋根究柢。其中,他在多蒙特時的一次分享會間,就曾經談及其訓練方法,以及那七邊形的練習設計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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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摘錄,完整片段的連結在文末)
用了短短兩分半鐘,杜曹一氣呵成地闡述了如何透過訓練方法,將原則Diagonality(可理解為以斜線為主的推進方式)傳授予球員。他剛接掌球隊時,球員習慣以沿著邊線的直線(Vertical)傳球推進,拖慢了運轉速度,也令翼鋒難用理想的身體方向控球。他希望球隊在後場能以斜線傳球分邊,然後在前場以斜線入滲中路。為了對症下藥,他說:「那我怎樣做?在訓練中,我把原本長方形的場地範圍的邊角切去,將空間變為多邊形/鑽石形,邊線亦由直線變為斜線。沿邊的直線傳球不再可能,令我不必一如既往,每當球員沿邊直線推進,我就吹停練習,然後質問他為何教了數十遍都沒有改善。這種訓練方法完全改變了我作為教練的角色,透過改變訓練空間的條件限制(Constraint),我將球員放置在一個跟比賽和戰術原則相符的特定環境,逼使他們在依循原則的前提下,發揮創造力來尋找應對情況的方案,而我則從旁觀察和給予建議。這種訓練方法的背後,有著最新的行為科學理論和腦部研究結果支持。」時至今天,杜曹依然貫徹始終,以不同的Constraints來形塑球員的行為。而這種方法,在高水平的足球也漸漸散播開去,當刻見於很多不同教練的訓練中。
這套訓練方法名為Constraints-Led Approach(CLA),有台灣學者將它譯為「限制導向教學法」。如上文引述,CLA源自探討人體動作的運動行為學研究,絕非杜曹親自研發。在最近出版的《Thomas Tuchel: Rulebreaker》一書中,作者寫道:「杜曹很崇尚這流派的方法。因緣際會下,他在緬恩斯執教時,此學派的提倡者之一Wolfgang Schöllhorn教授剛巧在離球場兩公里的大學任教,那時杜曹不時前往拜會,從他身上領略了這些理論和知識,亦從此徹底改變了對Coaching的看法。」會讓杜曹如此著迷,是因為CLA絕不止於改變球場形狀。它背後所牽涉的,是一套在運動行為(Motor Behaviour)和技能學習(Skill Acquisition)上,完全脫離甚至試圖推翻傳統觀念的理論框架。
【傳統訓練方法】
傳統訓練方法以技術練習為主軸,將足球場上的行動(Football Actions)分拆成一系列的動作技能,如傳球、控球、盤球等等。在一連串重複性極高的練習,球員置身一個高度結構性、免受對手干預的環境,反覆執行一套特定而單一的動作,最終目的是達到熟練,減少出錯。以盤球為例,其中一個常見的練習是「扭雪糕筒」,教練將雪糕筒排成一直線,要求球員不斷盤球繞過那些雪糕筒。在這種練習中,教練通常會規定一套特定的盤球路徑或動作模式(如只能以右腳外側觸球),球員唯一要達成的目標,就是透過反覆鍛鍊,務求以教練心目中理想的動作模式來完成練習。學者認為,這種傳統的訓練方法背後,存著一種線性(Linear)的思維模式,有兩個核心假設:第一,是關乎對技術的理解,認為每種技術都有一個憑著反覆鍛鍊可練成的理想動作;第二,是關乎人類學習技能的機制,認為最佳的學習技能的方法,是將技能分拆簡化成微細的動作,依著難度由最易的開始學起。只要把細微動作練得純熟,比賽時就自然能發揮出來。
【傳統訓練方法的不足】
這些年來,學者漸漸對這些說法滿肚懷疑。一來,他們認為理想動作根本不存在。研究顯示,即使在對技術穩定性要求很高的項目,如標槍,各運動員的投擲動作都迥然不同。而更重要的是,就算是同一位運動員,每一下Attempt的動作都有明顯差異,因為人類是環境的一部分,身體不能免於環境影響,故每一次投擲,身體會與環境因素交互影響,並根據它向身體加諸的限制與提供的可能性,調整行為和動作模式。同樣道理,每名足球員都會因身體結構和成長環境的差異,發展出獨一無二的動作。而足球更是一項變化極多的運動,場上會出現千變萬化的情況,球員自然要以不同的方案和動作模式作出應對。
第二,有別於一些指向完美動作的運動,如體操和跳水,足球場上的行動是功能性的,往往由目的主導(Goal-Directed)。動作本身沒有好壞、對錯之分,行之有效便可,總是與目的掛鈎。球賽本質如此,人類的學習機制亦相似。學習過程中,我們會本著確切的目的處身於環境,並進行自我探索和自我組織。目的環境兩者交織,會形成特定的外在條件。所謂學習,是在嘗試滿足這些條件需求時,建立出與需求相應的新方案(Solution)和協調形態。久而久之,學習者會擁有為不同環境而設的方案。每當遇到不同情況,最適合的既有方案會被動用,那套方案包含的動作因而顯現。即是說,動作模式是方案的一部分。不同目的需要不同方案,方案不一樣,呈現的動作也不盡相同。由此切入,遠離真實比賽目標(很多傳統練習中,球員的目標在於完成指定動作),並把行動左分右拆的傳統方法便顯得不合理,因足球場上的行動和所需方案,往往由一連串動作揉合而成,也指向特定目標。例如受壓的持球者,若要實現脫離壓逼甚至向前推進之目的,單一的盤球方式並不足夠,而是要配合控球、傳球、幾種盤球方式,演繹出一組連貫動作,才有機會滿足各條件限制,達到目的。因此,把本來的行動簡化成不同動作,抽離於比賽情況的目標,在這種訓練方法中學習,球員未必能建立連貫和具功能性的方案與動作。
【CLA概論】
傳統方法謬誤不少,為了取而代之,多種訓練方法隨之而生,CLA是其中之一。歸根究底,它視人體為一個以目的主導,並與環境因素相互影響的複雜系統(Complex System)。我們的動作模式,是「人體複雜系統中各子系統,例如神經細胞、器官等,受到外在環境、系統本身存在的結構、與所要達成的工作目標,以自我組織顯現出來的聚合現象(Collective Phenomenon)。」人體應外在環境之需求,隨周遭限制的變化,自我組織出新的方案。基於這套理解,CLA提倡一種以限制主導的方法,也將教練的角色視為限制的調控者。教練可操弄的限制,一般是與活動或任務(Task)有關的,如球員使用的器具、練習的人數、規則、場地、目的、教練指導方式,以及最重要的,是球員在練習中可從環境獲取的資訊。教練透過加諸各種限制,既界定學習範圍,也提供可用的線索或軌跡,引導球員在合適的環境中,發展出功能性的形態和決策行為。要注意的是,這些環境所包含的目標與資訊,必須與現實比賽相符。而為了讓球員建立更多方案與形態,練習要有一定的多樣性,方可將球員逼進自我探索的狀態。同時亦要避免將資訊過度分拆,以保持方案與形態的連貫和完整性。可想而知的是,當球員在多樣性的環境中探索,犯錯是必然也是必須,所以教練要容許足夠的空間予以發展。
【CLA的應用】
初到車路士的首個星期,杜曹便急不及待一展本領。在其中一節訓練,他把正常的五號波收起,改用體積細得多的一號波(圖三)。皮球體積縮小,控球難度增大,球員必須發掘新的協調形態、強化對皮球的控制和觸覺,來適應外在條件的變化。此乃操弄器具性限制的典型例子。另一例子,是要球員在分隊賽時手持網球,在不能用手協助的情況下防守,從而幫助他們戒掉不良習慣,減低犯規次數,調節防守方法。此外,空間固然是杜曹慣常調控的限制,由Rondo、控球練習到Small Sided Games,多邊形空間時常出現。除此之外,他亦喜歡使用窄而長或闊而短的空間,如「在18×70米中踢十一對十一分隊賽」,來提升球員Vertical Plays的能力或對闊度的使用。任教緬恩斯時,他也曾經將空間切割為前場和後場闊、中場窄的沙漏形(Hourglass),全因他在分析下場對手時,發現他們在邊路壓逼重奪皮球後的反擊很強,故透過練習令己隊集中在中路推進,減低在邊路失球的機會。這些練習中,不時亦會配合規則性限制,如規定Forward Pass後才可起腳射門,或在計分制度中獎勵特定的小組或傳球配合等等。
經過長年累月的研究,現已有充分理據顯示,在獲取(Acquisition )和保留(Retention)技能兩個層面,CLA的功效都比傳統方法高。但要付諸應用,而且運用得宜,卻一點也不易。上面提過的一些限制,如規則性的,其實是眾所周知的,連未聽過CLA的教練也必會用到。然而,在訓練中加插一、兩條限制,跟理解並採用一套訓練方法,卻是兩碼子的事。這方法背後,有鞏固的理論框架承托著,當中蘊含著對人體、學習機制、運動行為、球賽本質等最基本,但又主宰教練行事的見解。一旦認識到CLA的原理,明白到限制和環境的重要性,首當其衝是意識到訓練中的每個細節、每條限制,有意或無意之間,都在形塑著球員的行為。例如,練習空間的大小形狀,不論是刻意編排抑或無心插柳,都會影響球員的分佈、與對手和隊友的距離角度、與深度和闊度的關係等等,久而久之在構建著他們的行為習慣。這前提下,教練在設計訓練時,要盡可能地把各種限制納入考慮因素之中。
再進一步,是反思所用的限制究竟有何含意和後果。但這不容易,一來因個體的獨特性,效果是因人而異,沒有絕對。二來,每條限制會引致多於一個效果,有時更是一些我們不為意、不想要的附帶效果。例如,我們冀以Possession練習或Rondo傳授後場組織的原則,常用的限制為要求攻方互傳若干次。這環境下,球員之間會尋找方法移動皮球,免被對方搶去。但基於練習的目標,球員可能會過分依靠穩陣、橫向的傳球來保持控球,而無意推進或運用身處中間球員。另邊廂,若在練習中以計分制度鼓勵推進,固然能滲入向前或以傳球Manipulate對手的意識,但與此同時,守方的行為會完全改變,或會對重奪皮球不思進取,於是影響訓練的真實性。
【總結】
過去十多年,足球走上了知識化的道路。但談及科學知識時,大多討論只圍繞著與體能相關的範疇,而忽略了可能更為重要的訓練和教學方法。所以時至今天,有些教練依然留戀舊式方法,但看過杜曹和其他教練的訓練和講解後,或許也是時候對固有作風作重新思考。
參考資料:
分享會完整片段: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sw-3AbR2AiY&t=6s
歐聯決賽前夕訓練片段: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BvQkFgengpg
劉有德(2017). 以非線性限制導向理論淺談理解式教學法. 政大體育研究, (24).
Davids, Keith & Araujo, Duarte & Shuttleworth, Richard & Button, Chris. (2003). Acquiring skill in sport: A constraints-led perspective.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puter Science in Sport. 2. 31-39.
Meuren, D., & Schächter, T. (2021). Thomas Tuchel: Rulebreaker. Biteback Publishing.
Schöllhorn, Wolfgang & Hegen, Patrick & Davids, Keith. (2012). The Nonlinear Nature of Learning -A Differential Learning Approach. The Open Sports Sciences Journal. 5. 100-112. 10.2174/1875399X01205010100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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